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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人生至福, 就是确信有人爱你。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, 说得更准确些, 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。

    ——雨果 悲惨世界

    是郭兰因从小到大的照片。

    郭义谦说:“照片是个好东西。存在手机电脑里的, 觉得生气, 一动指头就删掉,再也回不来。照片, 撕烂了都能贴回去。”

    他一张张相片地解说。凌彦齐意外, 一个娶了三房太太的男人, 一个要在外经营参天事业的男人,竟然记得还在襁褓的女儿,做了什么忍俊不禁的事。

    也许是司玉秀告诉他的。因为随着相册里的郭兰因一天天长大, 他的解说越来越干巴巴。翻到最后一页,叹口气, 停下不说。已到最后一页,他有关女儿的所有记忆,到此为止了。

    凌彦齐一瞧,这最后一张,便是郭义谦刚说的——撕烂了还可以贴起来的照片——郭兰因与彭光辉的结婚照。

    背景是NUS在武吉知马的老校区。彭光辉穿过于宽松的西服, 郭兰因穿一袭素白的婚纱, 小肚微凸。婚姻注册官为他们宣誓, 一侧还站着两位证婚人。看两人的侧面,都是饱满的额头、坚定的眼神, 和上翘的嘴角。

    凌彦齐在心中叹息, 不说以后, 这一刻,应该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吧。

    年华易逝,爱情难存。

    他想起司芃,心里咯噔一响,觉得这眼神好像她。可仔细去看,又觉得不像。

    如今他一想起司芃的样貌,都是在视线五公分以内所见到的。她的两颊上有轻微的红血丝,皮肤敏感,所以在家时很少化妆;她的眉眼距,比一般的亚洲女性要低,眉毛浓密且直,所以冷冰冰的一抬眼,会给人不太好惹的感觉。

    在右边的眉梢处,藏有一颗小痣。而左边眉毛往上走三公分,靠近额角,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坑,定是小时候顽皮,撞到桌子角这一类的硬物。

    他的司芃,并没有一张近看还完美无缺的脸蛋,可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张脸蛋,没有任何人和她相似。也没有任何人,光想起,就能让他得到抚慰。

    郭兰因还是更像郭嘉卉。

    他既没见过生前的郭兰因,也没见过卸下妆的郭嘉卉。这世间大多的长得像,都是因为不熟。

    五官分开来看,这对母女其实也不像,但是两人的发型妆容、穿衣风格简直就是一个人。

    郭义谦也说:“儿肖母,女肖父。嘉卉的长相,更像那个混蛋年轻的时候。但她心里是念着妈妈的。相由心生,所以才会在气质上越走越近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正不知该如何接话,厅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,一听便知是郭嘉卉。总算来了,他卸下心神。

    邱美云要参加慈善基金的晚宴。郭嘉卉带回另一位宾客,向他介绍:“彦齐,这是黄宗鸣律师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起身握手:“黄律师好。”

    “和嘉卉一样,叫我uncle就好。我和嘉卉爸妈从前都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郭嘉卉说:“uncle很忙的,上个礼拜他去伦敦出差,没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。明日我们又要回国,只好和爷爷讲,一定要请uncle吃顿饭,才可以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心道,关系这么好?以他对郭嘉卉的认识,这黄宗鸣无疑要给过她很大帮助,才配得起她现在的好脸色。

    人都到齐了。郭义谦说:“都落座,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当年我和兰因关系好差时,不通音信。后来她生病,我也没想会那么严重,劳烦宗鸣替我走了好几趟。兰因不肯回来,一是还在和我置气,二是想陪着秀儿。她们把遗产都交给宗鸣托管,宗鸣拿回来给我看,不愧是我郭义谦的女儿,看人的眼光虽然差,但是投资的眼光相当不错。”

    逝者已矣,在座的人聊起来,都没有太多伤感。郭嘉卉说:“第一次见uncle,我还浑浑噩噩的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当时也是我太苛责嘉卉。”黄宗鸣说,“秀姨刚刚去世,阿辉又要将外面的女人娶回来,是谁都不会好受。叛逆不听话,在所难免。我没有给你一个平复伤痛的时间,就逼你去念书,真是好抱歉。”

    郭嘉卉垂下眼睑,手背轻轻碰鼻尖。在两个有愧疚的人面前,这份稍瞬即逝的难过,把握得刚刚好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是uncle亲自去美国,和我讲我妈妈的过去,我都不知自己对服装设计也会感兴趣。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法律,或是商科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终于想明白了。

    看黄宗鸣提及兰因的眼神,便知他当年也是千金小姐的追求者。他毕业后加入郭氏,后来成为他们的家族律师。

    二十多年过去,他对郭兰因还抱有浓厚的感情。郭兰因交代他的后事,他自会尽心尽力去做。嘉卉在郭家能有如今之局面,也是他的鼎力相助。否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,怎会有这么大的主意,懂得步步为营,从网红做起。

    “过去的事都过去了。如今你肯回来,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。”郭义谦道,“不过,嘉卉,爷爷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爷爷,你吩咐我做就好了。”郭嘉卉笑着为郭义谦斟酒。

    “秀儿和兰因的骨灰,还是迁回来吧。”

    郭嘉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:“入土为安,何必还让她们来回奔波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女葬在外面。”

    妻女?凌彦齐心道,他还是过不去司玉秀要和他离婚这一关。

    饭桌上谁都不说话。大家都看着郭嘉卉,她放下手中刀叉:“我回去和我爸商量吧。那时候我还小,外婆与妈咪的后事都是他操办的。他是粤北山区的嘛,所以在家乡圈了一块好大的祖坟山,他乡下的族人,怕是思想上……”

    郭义谦面色不悦:“兰因也就算了。秀儿?他凭什么葬在他家的祖坟山里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。他自幼丧母,一直把外婆当亲妈对待的。”郭嘉卉说:“怎么讲他都是我爸爸啊。我改姓郭,他已经很不乐意了。再要把骨灰迁走,好像要跟他断绝关系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现在身体怎样?”郭义谦知道彭光辉是个混蛋,但过了这么多年,好像也没那么恨了。

    “肺癌晚期。”彭嘉卉说,“也不知能活多久。”她抬头看一眼凌彦齐,还是犹豫着说出来,“金莲,不太喜欢我多接触他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挑下眉毛,看我干什么?我又不会拆穿你。

    “他有什么不乐意的?如果不乐意,等他死,你再办这件事。”郭义谦道。

    郭嘉卉垂下眼帘: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下午,凌彦齐和郭嘉卉坐国际班机抵达S市机场。老田来接他们。回市中心,必须经过灵芝区。凌彦齐让老田下高速,说要先去看姑婆。

    老田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:“彦齐,一家人都在等着呢,先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“等我们干什么?”凌彦齐不解。

    “你们是新婚夫妻啊,三舅妈给你们办了派对。之前的婚礼上,你们都没怎么请朋友,……”

    凌彦齐怎么肯听:“不耽误,我先去看姑婆,晚上就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老田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望两人,一个是急不可耐的天真,一个是若无其事的浅笑。郭嘉卉笑道:“老田,这么多日子不见面,彦齐不去见见姑婆,他心里难安。”

    老田右拐下了高速。凌彦齐无心瞧车窗外的景色,发信息问司芃:“鱼缸和金鱼买到了吗?”

    “哦,没。”一分钟后才回两个字。凌彦齐再敲字:“你不开心?”想想又删掉,再过几分钟,他就到小楼了,开不开心,一瞧就知道。

    他没让老田直接送去小楼,而是在永宁街东出口下了车。关车门时,看见郭嘉卉笑着看他,搞不清楚这笑容是什么含义,还弯腰招了招手:“晚上见。”

    郭嘉卉点点头:“晚上见。”

    他记得这边有一家花草鱼鸟店,往南走过七八家店铺,果然寻着了。挑了一只椭圆形中等大小的透明鱼缸,选五条小金鱼,红的三条,金的两条,再捞一把水草放进去。

    太阳底下,水草悠然摆荡,金鱼在丛中游来窜去。

    双手捧着鱼缸,凌彦齐朝永宁街走去,像是朝他理想中的生活走去。

    离开只有十天,这里已从夏日进入秋日。下午四点的斜阳,不再有炙热的温度。微风带起凉意,萦绕在凌彦齐的周围。

    街道两侧种了不少的洋紫荆树,正是花期,街上起风,漫天的花瓣都向他飞来。白日的永宁街上竟没有一辆车驶入,且还只有他一个行人。

    花瓣纷纷落地。

    印象里的永宁街还没这么安静、美丽过,像是城市里被人忘记了的一条小路。

    终于回来了,在那被簇拥被安排的人生里,寻找一个小缝儿钻出来。

    凌彦齐将鱼缸放在地上,兜里拿出手机,咔嚓一声,把这景色收入记忆。心想,如果将来他和司芃也要做相册,这一张无疑很重要。

    他轻轻推开院栏门,看到一向整洁的院落里有不少的落叶和花瓣,微微一笑,是司芃太懒?还是这风刮得太大,扫完又来?

    没有关系,他觉得很好。这个下午,想买就去买的金鱼鱼缸,不期而遇迎上的花雨,不刻意打扫的院落,都让他舒心惬意。

    推开客厅的吊趟门,没有灯光,也没有人影。凌彦齐一怔,抬起脚缓缓地走进去。他想,是司芃带姑婆出去了?还是都在房间里午睡?

    走上十来步,推开姑婆的房门,里面空无一人。总是摆在床头柜上的老花眼镜盒不见了。

    凌彦齐转过身,看着斜晖穿过玻璃打在褐色地板上的光束,发觉这栋小楼从来没有这么像深秋,寂静无言。他已停止思考她们去了哪儿。

    双手仍紧紧搂着鱼缸,走上楼梯,穿过走廊。全世界都静了,静到只有他的脚步声、呼吸声,和水拍打在鱼缸内壁上的“啪啪”声。

    推开画室的门,司芃买的那把白色小雏菊放在窗台上,已经蔫了。凌彦齐走过去,把鱼缸也放在窗台上。斜晖从窗外的树叶缝里钻过来,鱼缸里的水停了摇晃,小金鱼都游得恣意欢快。

    几步远的画架上有一副未完工的静物图,画笔还搁在一边的颜料盒上,一摸笔刷,早已硬邦邦的。

    再走去那间满是白色家具的公主房,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空旷,没有一样是他应该留恋的物品。推开衣柜门,看到一堆狼藉的衣物。还好,就像身心俱疲的旅人看见旷野里微弱的灯火。

    他抱出来放在床上,一件件地整理。该挂的挂好了,该叠的也叠好了。

    人,还没有回来。

    凌彦齐挨着床脚坐下,头仰靠着看天花上那盏灯。那白色灯罩上有竹子和芦苇的图案,他以前竟然没发现。

    摸出手机,他给司芃打电话,没人接听,再发微信:“你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齐哥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笑了,司芃从来不叫他齐哥。她说她叫的“哥”,都是混黑社会的。她也不叫她“彦齐”,说那是娇滴滴的女人干的事。更不叫他“阿齐”,说只会让她联想到姑婆语重心长的口吻。她总是“凌彦齐,凌彦齐”地乱叫。

    他现在多想再听到这种满不在乎,装作和你不熟的称呼。

    “要我说没关系吗?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俊博。”

    “司芃手机在你那儿?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姨妈让我把这个账户注销了。”

    凌彦齐再给陈志豪打电话:“司芃在哪儿?”

    陈志豪也说:“小凌总,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好像今天所有的人都只会说对不起。他们约定好了,一起说对不起。他们什么都知道,什么都不说,全体在当观众,行注目礼,看一个提线木偶表演他人生最凄凉的一幕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