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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怡然在出了月子后才又再度进了宫,彼时已是春天,一切都是崭新的。枝头开了新花、柳梢抽了新芽,就连一池湖水也皆尽划开,碧莹莹地透着新春的气息。

    怡然一进殿就抱起了阿眉,对她说:“阿眉跟舅母回家去吧,带你见你表弟。”

    阿眉眨了眨眼睛,就嬉笑着搂住了怡然的脖子:“好!那我要舅母做的豆沙圆子!”

    我见状笑嗔道:“什么意思?这就打算跟着你舅母回去、不要母妃了?”

    阿眉可怜兮兮地咬了一咬嘴唇,又伸过手要我抱。

    怡然见状嗤笑道:“到底还是跟姐姐亲。得了,回头等祈信大一点,我待他进宫来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将阿眉交给梨娘,与怡然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,幽幽道:“我们……去趟佛堂

    吧?”

    “佛堂?”她有一瞬的疑惑,随即了然,“为了婉然?”

    我颌首轻叹:“是,快两个月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该去看看。”她眉宇间含了几许苦涩,“姐妹一场,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。我到现在都觉得如梦一场,总觉得刚与她认识不久、她还是太子府里那个小妹妹,可又确确实实已经了这么多事,她也已不在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我求陛下安葬了她。”我苦笑一声,“姐妹一场,最后能给她的却只是这些。”

    我们一起走向佛堂,感受着仍旧微凉的春意。在这一场斗争里,虽是她无情在先,但到底也有我思虑不周的地方。我不是没为她考虑过将来,只是从来不曾同她说过,我若早一点与她说这些、将她嫁出去……

    也许,就不会今天……

    我想着想着,忽地一声哑笑。

    怡然侧过头来,不解地问我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摇一摇头:“没什么。我只是在想……有多少误会、甚至是劫数,都只是因为一句该说却不曾说过的话。”我凄笑着生出泪来,“你知道么,婉然死的那天,我才知道……陛下留了婉然三年,只是因为她以我的名义护了她,让他为了我的心思不杀她……我却为这个怨了他这么久,也许我早该问他一句。”

    如果我早问他一句,也许就没有后面的这许多事,婉然不会有机会留下血书害怡然、不会有机会在我的药膏中下毒……我对她的恨,也许就不会这么深吧。那么,我也许只会让他赶她走,而不是杀了她,且是那样极尽痛苦的法子。

    怡然听罢沉默了许久,石子路上,只余我与她鞋底触地的声音。终听到她一声悠长的叹息,她抬起头,浅笑着说:“姐姐,你与陛下……到底是有太多的不信任、太多的小心谨慎。若类似的事发生在我身上,我想到的第一个法子便是直言去问你兄长他到底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我黯然颌首:“是。那天,我和陛下都是哭笑不得,只觉得这个误会滑稽极了,却就是端端横亘在我们之间——从我回宫开始算,一年有余。”

    怡然字句间笑意分明了些:“但是姐姐没有别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我回以同样的轻笑:“是,我没有别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因为我与他,到底太悬殊。他可以时刻取我性命、又有各样要权衡的东西。我要守住的,只是亲近的人的性命。若是我孤身一人,我大概会乐于敞开心扉信他一场,但现在我不行,我有兄长、有芷寒芷容、有怡然、有阿眉……

    “后宫的女人都是这样吧。”怡然怅然笑道,“不管爱不爱那个人,都是同样的不能信他,生怕搭上自己的合家性命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缓缓点头,“大抵都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啊…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半点不想再牵涉上,就连王公贵族的势力我也不想牵涉半分。”她爽朗一笑,欢愉地拉起我的手,又道,“等祈信大一些,我就跟着你兄长带着他走江湖去,才不要闷在这锦都的一方宅院里。”

    “走江湖?”我听得一愣,“你哪会那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会不会的?我当得了尚仪做得了侯夫人,走江湖有什么难的?”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轻轻快快地道,“作燕东第一侠的夫人可比这侯夫人听着有气势多了!”

    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,曾经,我也想过和兄长一起去走江湖。

    就让她替我去吧。

    .

    终于到了佛堂,在门口见到了个熟悉的背影,她跪在佛像前,瞧着极是虔诚。过了良久,才上前去奉了香。这个场景太安详,我与怡然便都在外面等着,不愿去打扰她。

    香已经奉上去许久,她还是驻足在佛像前,沉默着不言不语,大约是在暗自祈祷。那背影一颤,似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,她终于转过身,往外走来。

    “娘娘……”她走到门边,看见我们不禁一怔,匆匆一福:“充容娘娘万安、侯夫人万安。”

    “免了。”我衔笑扶了她起来,“这些日子都没见到你,听说你病了。冷热更替的时候,病了就好好歇着,上香也不急于这一时。”

    “诺……”她又浅浅地福了一福,欠身道,“奴婢告退。”

    待她走得远了,怡然方探身望了望她的背影,好奇道:“不就是敬个香么,哭成这个样子?”

    我轻喟道:“她前两年在赵姬那儿受的委屈不少,兄长又去世了,总是心事重重的。我想着,来年又是采选的时候,有新家人子入宫、也会放些宫女出去,就让她出宫嫁人吧。”

    怡然点点头:“也好,云溪、诗染也年纪不小了,再不出宫就要耽搁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诗染从小订过亲事,来年嫁了便是。”我微笑道,“还有璃蕊,那丫头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多待,云溪么……她自己跟我说过,她在宫外没有家人,宁可在宫里待着。”

    怡然短短一叹:“人各有志,不强求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遂一并踏入了佛堂,时隔近两个月,我们在这里为婉然焚了第一柱香。檀香袅袅地飘散开来,一片迷蒙。我沉沉缓缓地一息,道:“我不常来这佛堂,即便来,也是为家人祈福。上一次来为外人祈福,还是刚受封不久的时候,为夏氏来的。”微有一顿,淡笑说,“婉然陪我来的。”

    夏氏,那不过是七年前的事,并不算太远;却又已隔了那么久,好像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“下次再来,就该是为赵姬上香了吧。”怡然一声轻笑,有些刻薄地道,“怪婴这种事,我还真不信她还有翻身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信不信,只要帝太后还是她姑母,她在这后宫里就还有一席之地。”我看向她,笑意中蒙上了一层恨意,“只要有一席之地,就总有翻身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而赵庄聆……她一旦翻了身,第一个要杀的人,必定是我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我们在佛堂里待了许久,久到日暮西山。踏出门槛,怡然望了望天色,讶笑道:“呀,这么晚了,我得赶紧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我便送了她到宫门口,看着宫门在她身后关上,才转身往回走。

    已经许久不这样自己走在宫里了。平日里就算不乘步辇,也总会带一两个人,我简直觉得,再不走一走,我连这打小熟悉的宫道也要忘了。这条路好像比我印象中要远了很多,悠悠长长的,隔着数重宫宇瞧不到尽头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是以在经过御花园那片湖时,天色已暗了大半。我觉得腿脚发酸,就在湖边坐了下来,望着一池碧水阖上眼休息。

    难得的宁静。晚风轻轻地拂着,没有纷扰、没有嘈杂,隔开了一切勾心斗角。

    “充容娘娘万福。”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微风中响起,我回过头去,她神色淡淡地道,“娘娘贵为充容,怎的出门也不带个人?”

    是秋宝林。

    我想着先前的事,对她自是没有好脸色,轻然一笑,回道:“宝林你也是个小主,不是同样没带人?”

    “臣妾从来不喜欢有人随着。”她轻笑道,“嫌人多太烦,自己走走图个清静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宝林小主自己走走便是,谁也别扰谁的清静。”我话语冷冷几是在赶她走,想了一想又说,“若没记错,小主是住在荷莳宫的?替本宫给赵姬带个好吧,她降位这么些日子,本宫忙着侍奉圣驾,也不曾去看过她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不怕她不祥么?”她笑声中带了探究,顿了一顿又说,“或是娘娘有意给这位昔日的好姐姐添堵?”

    我听得一凛:“宝林小主何意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意思。”她清扬一笑,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来,“相较于娘娘与赵姬娘娘的关系究竟如何,臣妾更想说两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你说。”出言发现自己平静无比,几乎可说是“轻松”了。好像对她生不出半点防备,就是觉得她不会害我。

    哪怕她曾在我的药膏中下过毒。

    “第一,臣妾没害过娘娘,陛下降臣妾的位份,臣妾觉得冤得很。”她说得语气明快,全然不似在说一件不高兴的事情,亦不像当初在长秋宫门口时见到的那般淡漠的她。

    我“哦”了一声:“所以呢?”

    “无所谓娘娘信不信,只是想告诉娘娘一声罢了。”她又一声笑,环着膝盖抬头望着面前的湖面说,“第二件事么,臣妾想告诉娘娘,娘娘您毁了臣妾的一辈子。”